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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上沅:“旧戏的唱,我们让它去自生自灭”
“容易看到的是同时中国剧场在由象征的变而为写实的,西方剧场在由写实的变而为象征的。也许在大路之上二者不期而遇,于是联合势力,发展到古今所同梦的完美戏剧。”
这两句话看上去虽已近于老生常谈,但是在老生常谈里也未尝不含有几分真理。我们且先指出这句话的出处,再来过细想想,看它所含的真理到底有几分。
在纽约出版的《戏剧艺术》月刊(Theatre Arts Monthly)第十二卷第六号(1928年6月号)里,有Vera Kelsey做的一篇文章,标题叫《中国的新剧场》(The New Theatre of China)。这篇文章对于中国剧场近来的情形,虽不免稍有不甚准确的观察,而在大体上它是很可靠很公平。
譬如说,我们能够否认“迷信一切西洋的东西都是高明些的,并且主张立刻把西洋剧本搬到中国的舞台上去”这句话吗?作者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,说:“……新剧家及观众不久都明白了,如要成功,中国戏剧非得用中国的背景来表现中国的生活。”这也不过是作者的一种希望罢了。无论如何,“假使没有更稳固的基础,而竞竞于贩运西洋戏剧形式,新戏剧之可能也就真是没有日期了”。忠言逆耳,说这句话的人可算是个好朋友!唯其如此,所以在那篇文章的最后,作者才显出那种望之切的态度来,说:“二者不期而遇,于是联合势力,发展到古今所同梦的完美戏剧。”
余上沅
外国人观察中国戏剧,每每爱从社会的或是习惯的方面着眼,譬如扔手巾、吃茶点、嗑瓜子都做了一部分的材料(并不指上述的作者而言)。这些情形不是不可批评。但是都与艺术无干。如果不扔手巾,不吃茶点,不嗑瓜子,那就算是成功,也未免不揣其本而齐其末了。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中国戏的根本问题,艺术上的问题。
中国旧戏的价值,我曾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评衡过。我以为旧戏未始不可以唱,只要唱得好听,我们的耳朵不正是在这儿要求好听的么?但是旧戏里好听的实在太少,所以关于唱的部分,我是姑置弗论。万一有这么一天,运气到了,中国忽然产生了一个音乐家,那么这些问题都有解决的希望。做的部分,在旧戏里似乎有价值的多,虽然它得到的注意远不如唱的部分。这也是因为一个可以口口相传,道听途说;一个是转瞬之间,形影俱失,二者的模仿之难易,相差太大了。避难就易,于是做为人所忽略,而唱则势力越来越大。药还是旧的,你换一碗汤,我换一碗汤罢了;旧戏在唱的方面,正是如此。吃过唱旧戏的药的人,封了喉咙,虽有易牙之味到了他的面前,也只得摇头拒绝了。旧戏的唱,我们让它去自生自灭。
游艺会中的京戏表演
做比唱难,这是学旧戏的人都承认的。也许不是为了它难而是为了“适应潮流”吧,从前的象征渐渐变而为写实了。音乐是比较抽象的,所以不管他们翻什么花样,唱是达不到写实的程度。但是做却不然,你可以把日常生活的姿态加进去。海派的新旧戏或是旧新戏就是以写实为标准的去做了。布景服饰、化妆,只要可以帮助做的写实,无不尽量写实化。我以为旧戏的写实化是以(动作)作为中心的。假使旧戏的唱(音乐)是抽象,做(动作,舞)是象征的,布景等又是非写实的,彼此调和,没有破绽;那么我们说它“有做到纯粹艺术的趋向”,也并非过誉吧。把旧戏做到纯粹艺术,这是一个途径。
第二个途径是在天才音乐家还没有产生以前,中国还不能希望纯粹歌剧成立的时期我们应当走的途径——不,只要得上去,宽大的剧场永远是不拒绝的。那就是去掉唱的部分,只取白。是说也好,是诵也好,加上一点极简单的音乐,仍然保持舞台上整个的抽象、象征、非写实。一方面免除了昆曲的雕琢,一方面免除了皮黄的鄙俗,把戏剧的内容充实起来,叫它不致流入空洞。这个在希腊悲剧全盛时代实验过,现在还是不妨再试。
但是这里我们不能误会:所谓再试,并非模仿。我们的出发点是中国旧戏,不是希腊悲剧。我们要根据中国旧戏,并不是义和团的见解;旧日戏在中华民族里已经占了一个地位,谁也无法抹杀这件事实。你硬要抹杀它也可以,不过民众剧的势力,在古今各国尽是或隐或现的存在、发挥,中国旧戏大概也难得作一个例外。倒不如因势利导,剪裁它的旧形式,加入我们的新理想,让它成为一个兼有时代精神和永久性质的艺术品。
戏剧艺术的形式多呢,古今中外没有两个绝对相同的。东方的和西洋的不同;何必要强同?莎福克里士和莎士比亚不同;何必要强同?关汉卿、马致远和你我不同;何必要强同?变化越多我们可不更乐得受用么?万一真的不愿受用,试试看,看强勉要彼此相同,可能办得到啵?
那么西方正往象征走,而我们偏要往写实走,就是为了可以彼此不相同吗?我不愿意替这一问作什么答语。不然戏剧是循环的,象征在中国已经耽久了,应该让写实来得天下?再不然是象征多年还不成功,大家灰心了,改了行来试试写实?此诚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矣!
梅兰芳所使用的门帘台帐
无论如何,写实的势力是已经来了,谁也拒绝不了,也不必怎样去拒绝它。我又要说了,剧场是宽大的,它无不包容。漫说象征写实,就是古典、浪漫、印象、表现、未来,一切等等,它都尽有多余的地方,给人一个公平机会,叫它实验一番。如此说来,千头万绪,岂止第一个途径、第二个途径吗?究竟有几个途径?我说,头头是道。也许大家“不期而遇,于是联合势力,发展到古今所同梦的完美戏剧”。
但是,这个“古今同梦的完美戏剧”究竟大概是个什么样子?我们可得而闻与?
天下最难得的是一个平字。所以有的趋向唯心,有的趋向唯物;有的偏于主观,有的偏于客观;有各不相让的浪漫、古典,有互作对峙的象征、写实,不是流入情感之泛滥,便是流入理智之冷酷。各执一端,勇往直前,造成一个不平的局面。不平则鸣,于是产生了许许多多伟大的作品。大家看到不平的好处,才把中庸(平)看成了模棱两可,不负责任,滑头,迂腐。再不然便是矫枉过正,从这一极端倾向到那一极端,结果是依然不平。一切的一切,从古到今,都无非颠来倒去,翻去覆来,走不上中正和平的大路。
戏剧正是如此,也从来得不到一个内容与形式,理智与情感,不倚不偏,调和得宜的东西。所以近年来戏剧界最大的问题,便是“如此用审美的方法表演心理剧”。等到这个问题解决了,“古今同梦的完美戏剧”也就不难实现了,古今所同梦的完美人生也就不难实现了!
人生是戏剧的主要材料,得不到完美的材料,又从哪儿去寻找完美的戏剧?古来有这样的梦,现今也有这样的梦,很长很久的将来,怕不免仍然是这个梦吧。
要促成好梦的实现,我以为并非绝无途径。写实在西洋走过了,我们觉得是此路不通,固然在中国有多少人要打算再走着试试,而且在西洋也不见得将来不再走着试试。象征又是一条庸衢吗?我们也觉得并不绝无歧路。那么大家裹足不前吧?惧惰成癖的中国人也不由得不往前奔走,哪怕步伐开得小开得慢。不息的动作、不住的活动,这是宇宙、人生、艺术、戏剧,以及一切应有而不得不有,当然而不得不然的。既然如此,好梦就不会不实现,即或不知道哪天实现,而在向着实现走的过程上,我们已经得到无穷的乐趣了。
更新舞台《西游记》之布景
现代人更聪明了,知道怎样享乐了:不计成功,但求实验,而就在实验之中,先享受它一个乐趣。既然有的是乐趣,好梦不能实现,也与我们无损不是?再进一步说,既然得着了乐趣,不也就等于好梦已经实现了吗?所以我以为,要促成好梦的实现,其途径在迩而不必求诸远,就是乐于实验。
要走写实的路,可以,但是不必走人家已经走过的旧路。要走象征的路,也可以,但是不走人家已经走的旧路。旧路是我们实验的参考,也是我们实验的材料,尽管利用它,甚至于当废物一样的去利用它,可千万不要被它利用,你向东走,我向西走。好在地球是个圆的,只要走的人多,总有两个人有一天忽然相逢的。没有两个相逢的人也不要紧,只要你我都达到了往前走的目的,享受了往前走的乐趣。
但是在中国我们能够往前走吗?中国戏剧有了途径吗?我们有做实验的机会吗?那么,不能说完全没有吧。至少,我们已经做了许多要求实验机会的实验了。有人在努力写剧本,写剧本的还在实验之中;有人在努力练表演,练表演在实验之中;有人在努力研究舞台装点,也是在实验之中。要这些人不断地努力,得到了相当的能耐,相当的经济帮助,整个的戏剧实验才可以开始,中国戏剧才可以走上途径;现在只是刚要上路,而还不曾上路罢了,在这个时期,我们须得留意,譬如说在写实同象征这两个途径,我们先试哪一个?我以为,写实是西洋人已经开垦过的田,尽可以让西洋人去耕耘;象征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块荒芜了的田,似乎应该我们自己就近开垦。怕开垦比耕耘难的,当然容易走上写实,但是不舍自己的田也是我们当仁不能够相让的吧?所以我每每主张建设中国新剧,不能不从整理并利用旧戏入手。
我们不但不反对西洋戏剧,并且以为尽毕生之力去研究它也是值得的。但是,我以为,一定要把旧戏打入冷宫,把西洋戏剧用花马车拉进来,又是何苦。中国戏剧同西洋非水火不能相容,宽大的剧场里欢迎象征,也欢迎写实,只要它是好的,有相当的价值。在还没有断定某种的绝对价值以前,应该都有予以实验的机会。
大家分头努力,诚心诚意,去做种种的实验,中国戏剧不怕没有出路,不愁没有途径。也许将来“不期而遇,就是联合势力发展到古今所同梦的完美戏剧”。
我所谈之分头努力,并不是希望大家站在平行线上走。绝对的象征同绝对的写实是得不到共同之点的。好在平行线是理想的,把所谓之平行线引申到极长极长的时候,其终点还是两相会合,写实同象征也是一样,彼此多少有点互倾的趋向,这个趋向是叫它们不期而遇的动机。等到时机成熟了,宇宙、人生、艺术、戏剧,一切的一切,都得了最终的调和,那么古往今来的那个大梦也就实现了。
(《戏剧与文艺》1929第1卷第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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